何为“以直报怨”？该生气就大大方方生气，据理任情以反击——我的情感反应抑亦声明了我的道义大纲，这世上确然存在着“正义的情感”。换言之，情理之间，本就不该挂碍重重；言行之间，又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？

对于孔子，我时而存乎些漫想：他老人家说了那么多重要的话，倘只能留下一句，留哪一句呢？反之，一样的，倘只能向那些全不知道孔子是一个人还是一种热带水果的“外星来客”推荐一句，推荐哪一句为最宜呢？是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”，还是“君子不器”、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？是要华夏先贤舍身求法的气概，还是要他深长的视野，亦或是那种极为罕见的带着明锐洞察力的温厚——既诚且明？掂量来，算计去……算了，夫子他老人家教人的话太多太多，不妨一句这样的话都不要；转而要一句他狠狠怼人的话吧。

——有人问他：“以德报怨可以了吧？”夫子毫无犹疑，怼曰：“可以个砖头！”

其自《论语·宪问第十四》，夫子回怼的原文是：“何以报德？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！”——为什么要这句？这句话是挺痛快的，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，但它有何重要性可言？少则有三：其一，从读史、治史的角度，这句话乃最能立体地擘画出孔子这个人——孔子何许人？“反正我可不只是那个天下文庙里一脸和气生财的胖老头……”是的，即便到了哪天，孔子的事迹全丢而后人仅凭这一句也能知道，他们的老祖宗、祖师爷，乃绝对的是一个百分之百真实活过的有脾气、生气盎然的人。

——其二，这句话亦留下了儒学顶重要的几对范畴，情与理、礼与理、言与行。

便是对孔子或儒学一无所知的人，也能轻易看得出：这群人讲的是“情理融洽”、“实用理性”，既不像耶教似的动辄滥施博爱，也不像法家或现代经济学，一切以客观利害为计议的准绳（化用自康有为、钱穆、李泽厚等）。何为“以直报怨”？该生气就大大方方生气，据理任情以反击——我的情感反应抑亦声明了我的道义大纲，这世上确然存在着“正义的情感”。换言之，情理之间，本就不该挂碍重重；言行之间，又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？

所谓“健康的人格”，无非入情入理，再而才考虑入礼——既保存了个人的独立性，又深谙社会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。礼由理生，情且不时依靠它觅得一种归处；礼者，政治秩序的代名词也，风俗教化的领衔者也，非复是满地乱爬的繁文缛节。

——其三，“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”的外延天地无垠，亦可拿它看当代国际事务。

什么是“大国风范”？近年来，这一概念几已被用滥，且越是用滥，越要滥用，遂至诸观者越不得其真谛。其实，哪有什么说不清楚的？“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”，不正是大国风范最澄澈的真谛吗？徒有其“德”而概无直脾气、硬实力所支撑的风范，一文不名；徒有其“直”、其力而一无忠恕之道所浸润的风范，虽贵比金山玉海，实则不会一直那么值钱——其力形销之时，其直止增笑耳，什么风什么范，一朝云散。唯一正确的大国风范是什么样的？就是上述八个字涵盖的据理任情、言出必行、言出法随、恩怨分明——“直”即风范的“范”而“德”即风范的“风”，有什么周折回环说不清楚的？

——要之，孔子这句话的重要性，一是它关乎历史和整个儒学，二是它说的真好。